樱桃

樱桃小嘴短篇小说

发布时间:2020/11/28 10:25:43   点击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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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娘生下几等女。小奈娘生下四个丫头,不是牛头就是马面,让人见了会认为阎王爷在搞精兵简*。生小奈时却奇了,竟一下子养了个天仙。

这话是接生婆子麻二奶奶说的。她将小奈脐带结扎停当,仔细将她瞅了瞅道:“嘿,这樱桃小嘴,长大了一准赛天仙。”说完将孩子双腿攥住,擎得高高,像摇货郎鼓那样摇了几摇,然后嗖地扔到了产妇的腋间。麻二奶奶因男人当货郎,许多日常动作都带货郎的味道。

小奈也许就明白了自己的妙处,蜷在娘怀里轻易不哭,恐怕破坏了嘴的形状。

娘却不把小奈当天仙待,想起来就掏出奶子喂几口,想不起来就让小奈饿着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。待一年后奶水枯了,就把她扔到了丫头堆里,让她像猪崽子一样去饭桌上抢食吃。

但饭桌上人食儿有限。小奈爹是个扛长活的,一年只挣回几斗糁子,小奈娘难为无米之炊,只好往人食里掺猪食,哪知一个个臭丫头吃猪食便有了猪的肚量,顿顿难以装足,任娘又打又骂,也硬着头皮向碗边冲。这天,小奈娘瞧瞧眼前几尊肚子,愁苦半天忽地来了灵感,一条妙计油然而生。

下一顿饭时间到,五个丫头齐聚桌边。正互听肠鸣举碗待饲时,娘却拿来五根细麻绳儿,一一将她们肚子捆了一道。这麻绳儿是纳鞋底用的,眼下却捆上腰间,丫头们便觉得有趣,互相打量一番,咯咯笑上一番,才又呼呼噜噜喝起粥来。小奈刚喝一碗,忽觉肚皮不是滋味,忍住疼再喝半碗,却怎么也受不了了,只好擦擦小嘴暂停。看看四位姐姐,也都手捧粥碗作厌食状。至此,众丫头才明白了娘的居心。大丫头脑瓜儿灵活,想动手解放自己,耳边上却有娘的巴掌扇来:“小×敢解?”大丫头识趣,便道:“俺不吃了还不行!”于是就离开饭桌远远站着。四个小的见这情景,也学大姐的样子。娘去她们腰间一一解下绳儿,严肃地道:“俺是为你们好,撑圆了肚子,长大不像*花闺女,看谁家要你!”众丫头听不懂这话,但也将五颗脑袋乱点。

从此,姐妹们每逢吃饭便束着麻绳儿。放了碗解下,腰间都有鲜明的一条赤道,个多时辰才褪去颜色。

虽度日如年,一日日还是过去了。麻绳儿捆腰难受,总还有不再捆的时候。那时候,大丫头先熬到了。四个小的见娘不再给姐动用麻绳,就发表出许多不满言论。娘把眼一瞪:“甭攀,谁应该捆胸脯子了,再不给谁捆腰。”四个小的瞅瞅大姐的胸,果然不同寻常,于是就低头瞧着自己的光板儿叹息。

大姐解放了,却也吃不多了,顿顿比捆腰时吃得还少。二姐解放了,也和大姐一样。这天,娘捋着她俩的头发流泪:“闺女,早找个主吧,出了门子就吃得饱了。”

这年年底,大姐二姐都走了,过满喜月回娘家, 句话是异口同声:“娘说得果然不差。”

小奈问:“真的?”

大姐二姐答:“反正比在咱家强。”

小奈就生出十二分神往,夜里躺倒在床,手递给三姐,脚伸给四姐:“来,抻一抻俺,叫俺快长。”三姐四姐就将小奈往两下里抻,抻得小奈歪鼻子皱眼。

小奈到了该捆胸脯的时候,人变得出挑了。腿长长的,腰细细的,大辫子黑黑亮亮。尤其是一张小嘴,嵌在白生生的圆脸上益发像颗熟樱桃。

转眼间,三姐四姐都出了门子。爹娘说:“小奈就甭走了,找个倒顶门女婿,养俺的老。”

闺女却把小嘴一噘:“俺不招,俺不在你家挨饿。”

老公母俩面面相觑。

公说:“你不招,俺们老了怎么办?”

“爱怎么办就怎么办。”

母说:“让你爹娘拄着棍子要饭,哪里栽倒哪里喂狗?”

“还能有什么办法?”

老公母俩哑然。随后背着小奈悄悄讨论。公说:“这丫头,心真硬。”母说:“她瞎能。她想享福,咱俩让她享不成。”

小奈娘便找人说媒,找来小石庄刘媒婆,二人在里间嘀咕半天,出来跟小奈说:二十里外有个徐家屯,徐家屯有个徐财主,小奈你去给他当儿媳妇。

小奈问:“那家子多少地?”

刘媒婆答:“七八十亩。”

“那要收不少粮食喽。”

“多得很,光麦子就存了一仓。”

小奈喜上眉梢,连连颔首。

那年月是不兴相亲的,大闺女初次见丈夫,只能等入了洞房。定亲后,小奈就整天盼望那个日子。这年秋后,那边传契了,送来了一单一棉两身衣裳。刘媒婆还捎来话,喜日子定在三月初三。

小奈便掐着指头一天天熬。熬到二月将尽,娘说:“快去人家吃白面馍馍了,还用吃俺家的粗糠烂菜?”小奈领会了娘的意思,说:“不吃就不吃。”然后一连三四天没上饭桌,直饿得眼前金花直冒。

好容易熬到吉日,小奈穿一身新衣,顶一方红布,让人用小车推着去了徐家屯。下得车来,让稀稀拉拉的鞭炮迎进一个小院,稀里糊涂叩了几个头,又让人领到屋中坐下。

正嫌红布遮眼,眼前却霍地一亮。眩晕间,耳边是几个女人的喝采声:“好一个俊人儿!”“好一个樱桃小嘴!”小奈定定神,见一群女人正盯了自己看。女人前面,则有一男人手执红布羞笑。那男人螳螂脸,一笑两眼便扯成倒八字。小奈悟出他就是新郎,便觉得有些恶心。

她这时顾不了许多,因腹内正一阵阵敲鼓。费尽艰难捱到太阳落山,“子孙饺”与“宽心面”端上,小奈翩然下床,将四碗白面做的东西收拾一空。送饭的远房嫂子出门对人惊叹:小小的嘴,怎就那么能逮货?日怪!

天色稍黑,新郎倌入了洞房。手忙脚乱将新娘子扳倒,不经心地一压,新娘子嘴中滋溜喷出一股饭来,弄了他满满一脸。新娘子将残留在口里的重新咽下,埋怨道:“不能等人家消消食?”新郎倌便擦擦螳螂脸等,一直等到夜半更深。

天亮时睡得正好,院门外忽有人喊:“杌子,杌子!”小奈说:“什么杌子。”新郎说:“是喊我呐。”小奈才知道男人叫杌子。小奈两口穿衣开门,来的是一位胖女人。杌子向小奈说:“这是东街三嫂子。”小奈笑笑:“三嫂子有事?”女人道:“听说你长得俊,来开开眼界。”说完就朝屋里走。到屋里再不看小奈,却去床边翻看被子,见了那片呕痕,女人皱眉,见了几点殷红,女人喘气加重。小奈见状在心里骂:怎么啦,碍你骚货啥啦。不料这边女人却冲杌子瞪起眼来:借俺被子,就这么不小心这么糟踏?杌子早已把*脸变成猪肝,竖在门边说不出话来。女人卷起被子,气哼哼抱着走了。

小奈问杌子:“怎么盖人家被子,你家的呢?”杌子搔搔头皮,去西屋取来一条。小奈见这被子补丁摞补丁,补丁缝里还有众虱子探头露脑,与在娘家盖的差不多。就惊问:“你家不是有七八十亩地吗?”

“谁说的,满打满算一亩六。”

“你家还有什么人?”

“爹娘头几年死了,就撇下我自己。”

小奈抬头打量打量三间破屋,打量打量西屋里的破烂家什,一屁股夯到院里哭将起来,小嘴咧得老大老大。

哭完,她怒气冲冲出了门。来到小石庄,寻见刘媒婆就要撕她的臭嘴。刘媒婆捂着嘴说:“怪俺吗,怪你爹娘。”随即透露:是小奈的爹娘让她给小奈找个穷婆家的。

小奈听了,一溜烟窜回娘家。爹问:“怎么回来啦?”娘说:“还不到‘回门日’呀。”小奈往屋里一站咬牙切齿:“老不死的,坑俺坑得好!”伸手抄起镢头,啪地将饭锅敲成八瓣。爹跳起身吼:“揍你个狗娘养的!”小奈把脚一跺:“说对了,俺就是狗娘养的!狗娘养的!”说罢扭头就跑。

从此,小奈再也没回娘家。

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。小奈哭了几天,还是得和杌子过日子。

杌子羞红着螳螂脸,将家中存粮一一作了交代。计有绿豆一捧,*豆一瓢,地瓜干半篮,糁子两罐。

小奈皱眉道:“就这一捏,能吃几天?”

杌子说:“哪能光吃粮食,要掺粗的。”说着,朝墙角一指。

小奈见是一垛地瓜秧,腰上旧日捆痕又隐隐作疼。她把小嘴一嘬骂道:“穷*做的。”

杌子不服气,想开口回敬“你也是”,但瞧瞧眼前的樱桃小嘴,想想夜里它的滋味儿,终于又把话闷在了肚里。

第五天上,杌子觉得不能再天天在家陪媳妇,就对小奈说:“俺得下地干活。”小奈说:“谁不叫你干了?”“你可得办饭。”“来你家不就是办饭的?”听了这话,杌子高高兴兴而去。

小奈在家忙活起来。她学娘的法子,将地瓜秧煮烂、切碎,撒一把盐,掺一点*豆面儿,然后放在锅上蒸。

蒸熟,取出,小奈一眼瞅见了几点*灿灿的东西。豆面是用碓舂的,舂不细,就留下些星星碎碎的豆瓣儿。在娘家每逢吃这种饭,姐妹们就争着拣这宝贝吃,有时争得激烈,竟将筷子作干戈混战一场。小奈一看这些豆瓣,恍惚间觉得姐姐们又在旁边欲抢,就急煎煎拣了往嘴里送。拣到三两瓣后,方悟出桌边只她一人,心里这才陡地一松。然而手是停不下了,因为这煮熟的豆瓣儿太香太香。当拣到 一个时,院门忽然一响,小奈这才慌慌地把这片豆瓣放回去,且放在一堆地瓜秧菜的 处,熠熠然幌子般醒目。

吃饭了,夫妻俩一东一西端坐桌边。刚吃两口,小奈作惊喜状:“你看,还有一粒豆瓣呢。”说着就用筷子往杌子这边顶。杌子说:“你吃吧你吃吧。”也用筷子往回送。小奈道:“叫你吃你就吃,谁叫你是当家的呢!”夹起豆瓣直接送入杌子唇间。杌子只好吃,嚼着嚼着,眼圈便有些发湿,说:“小奈你真好。”小奈听了,瞅瞅他不言语。

自此,小奈每逢做这种饭,都要留一两个豆瓣给杌子,感动得杌子没法办,只好在地里拼命干活以报答小奈。可惜过了不久*豆就用光了,使小奈丧失了一个向丈夫表恩爱的良机。

两口子的饭还有一种:煎饼。把地瓜秧切碎,掺上少许地瓜干或糁子做成。这种煎饼也不能天天吃,隔上十天半月才做一次,因家中地瓜干与糁子有限。做时,两口子一人抱一根木棍,推得石磨呜噜呜噜响。磨完糊糊,杌子下地去了,小奈便在家支起鏊子烙。一张一张, 在簸箕上码成厚厚的一摞。小奈掀起鏊子,顾不上拂掉身上的尘灰,匆匆卷起一摞煎饼,去地瓜秧垛里藏好,然后才去收拾剩下的。

于是,家中有煎饼的时候,小奈一天要多动用两次牙齿:日在东南,她从地瓜秧垛内摸出两个煎饼吃下;日在西南,再摸出两个吃下。中午、晚上,她还要和杌子共进午餐与晚餐。共同进餐时,杌子吃两个煎饼,小奈却只吃一个,任杌子好说歹劝她也不听,说女人家不出大力吃一个就不少。杌子越发感动,在外边见人就夸小奈。村邻们都说:了不得了不得,摊了这么个又俊又贤惠的媳妇,杌子是前世烧了高香喽!

这话在村中传来传去,传到了闾长耳朵里。闾长姓崔。四十郎当岁,家中娶有大小三个婆子。他听说这事后表示不相信,要亲自访查访查。这天中午,他估摸着杌子正吃饭,就背着手去了。一见闾长驾到,杌子小奈挺惶恐,立刻起身让座。但闾长不坐,只让小两口继续吃,小两口只好重新坐下拿起煎饼。

崔闾长站在一旁看。只看了两眼,那眼就粘在了小奈的嘴上。见小奈果然吃得少,嘴只动了片刻就不动了,重又嘬嘬着像个樱桃。崔闾长脑子里形成一个结论:这女人吃得少,全是这嘴小的缘故。回到家,三个婆子正在进食,崔闾长瞅了瞅那几张嘴,发觉它们出奇地大,一个个都像破瓢,于是就恨恨地吼:“捣!捣!也不怕撑死!”三个女人大眼瞪小眼,都不知闾长今日火从何来,只好赶紧收住嘴巴,鼠婆般溜回自己房里。

就这样,小奈在村中树起了口碑。每说起她,男人们眼里有光,女人们额上有汗。

然而春日太长,当家中地瓜干、地瓜秧、糁子统统用尽,煎饼做不成时,小奈只好下地剜野菜、撸树叶做饭了。吃这种东西,小奈就轻率地丢掉了谦让之风,杌子吃多少她吃多少,也不再注意维护名声。

五百里沂蒙山好慷慨。整整一个春天,它奉献出一茬茬野菜,一茬茬树叶,任人们去剜去采。人们让野菜树叶穿肠而过,在茅坑里积累下青屎,在脸上积累下青色。

五百里沂蒙山又好吝啬,庄稼人一年到头精心侍弄着土地,汗水把土里的石头都要泡碎了,可她只给庄稼人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收成,让他们想拉几回*屎都拉不成。

这年初夏,庄稼人用火辣辣的目光,终于将麦子烤熟了。

杌子有半亩麦田。他割回来拉碌碡轧一轧,一共轧出了四十斤麦粒。背回家,小奈眼睛又明又亮:“尝尝吧,快尝尝吧。”

杌子说:“尝尝就尝尝,可不能多。”

两口子就抱起磨棍,磨出了一罐白面。小奈挖一瓢做成面条,两口子稀稀溜溜吃,一边吃一边感叹:“到底是面,到底是面!”

第二天早晨,两口子先后拉了*屎,这又让他们感叹了一番。

杌子头脑清醒,边系裤带边道:“哎,可不能再吃啦,等过节吧。”

小奈说:“也好。细水长流。”

夫妻俩就又吃青的拉青的。

但小奈忘不了白面的滋味。丈夫不在家时,老是一回回去看面罐子,瞅瞅那妖白悦目的颜色,再捏一点在舌尖上品品,心便一拱一拱像揣了个猪崽。

这天她再也经不住那猪崽拱,对自己说:办一点吃吧,就办一点。于是,她挖了小半碗面,做成面疙瘩,去锅里煮熟吃了。

一发而不可收。第二天,小奈又做了一碗。以后,她几乎每天都要做一顿吃。而且不光做面疙瘩,有面条、面叶、面鱼、油饼、饺子等等,一天变一种花样。

这天上午,又烙了一张油饼。小奈从锅中取出刚要啃,不巧院门一响,前街的二婶婆来了。她见来不及藏匿,就顺手掖到了褂襟底下。二婶婆装没看见,说:“他嫂子,俺借你线砣子用一用。”小奈站不起来,仍旧坐着说:“丢了。”二婶婆说:“那俺到旁人家借。”扭着小脚就走了。

到了晚上,杌子一上床就要看小奈肚子。小奈紧紧捂住道:“整天看有啥看头。”杌子说:“看看有没有孩子。”小奈说:“没有。”杌子却坚持要看,三下两下扒开了小奈的手。见那肚皮上有个红红的饼印子,杌子问:“这是怎的?”小奈说:“不知道。”杌子贼笑着说:“你不知道俺可知道。”小奈不吭声,只在心里骂二婶婆是个长舌妇。

第二天丈夫又下地去了,小奈想,杌子已经知道了,俺可不能偷嘴了。于是就按捺住自己,与面罐子之间相安无事。然而第三天上午,她看一看面罐子又忍不住了,又擀了一碗面条。这次她吸取教训,早早闩好了院门。谁知正烧着水,东墙忽然咕咚一声落了块石头,扑通一声跳进个人来。

来人当然长了个螳螂脸。此刻那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。他指着锅边的生面条愤愤质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小奈红着脸说:“面条呗,没见过?”

“可没见过偷做的。”

小奈把小嘴一噘:“谁叫你让俺吃不饱?”

杌子语塞。想了想便举了个例子:“西街铁锁媳妇偷嘴,让铁锁差一点揍死。”

“你也揍吧。”

“俺不揍你。俺就要你攒着这点精食儿,留着派用场。”

“派什么用场?”

“等你坐月子。”

“俺还没有。”

“没有也不能偷吃。”

“不叫吃就不吃。”

“真不吃?真不吃就*个咒。再吃怎样?嘴上长疔?”

小奈把头一点,算是作了回答。杌子见她这样,也就罢休了。

可仅仅过了三天,小奈又故伎重演。没料到厨房上冒的像边塞狼烟,片刻间就召回了正在村外干活的杌子。杌子回来没打没骂,只幸灾乐祸地对媳妇道:“等着看嘴吧。”

谁知几天下去,那嘴娇小如故。

*的咒没有灵验,小奈越发胆大起来。某日杌子又发现了这一行径,看看一罐子面只剩半瓢,就猛地扳住媳妇的脑袋,手去她嘴上又拧又掐:“叫你吃叫你吃!”住手后,小奈的樱唇立马发达起来,红灼灼像个石榴。

此时,村人们早已知晓了小奈的作为,见她出门挑水,都瞅着她作惊讶状:“哎呀呀,你那嘴怎么啦?”小奈不理他们,只管低头挑担急急而行。

半月后,小奈的嘴由石榴又恢复成樱桃。可她已没有白面可吃了,因为杌子的姑父来了一趟,剩下的半瓢面全喂了那糟老头子。

面没有了还有麦子。小奈想磨面却不敢,就想了个法子:吃麦粒儿。抓一把填到嘴里,咯嘣嘣咬碎,再慢慢嚼,慢慢嚼。等嚼出一团面筋来,柔柔韧韧,可以在嘴里含上半天,半天内都能享受吃东西的快感。但杌子警觉得很,没过多久又识破了这一秘密。他咬一咬牙,将麦子提到二叔家中,让他代为保管。

见杌子用了绝法儿,小奈悲切切哭了一场。

日子慢慢捱到了伏天。

伏天里更难熬。那些野菜、树叶都不再鲜嫩,让人更加难于下咽。小奈偏偏又得了喜,孬的吃不下,好的又没有,直饿得眼冒绿光。

有天下午,小奈正耳听肠鸣坐立不安,忽见一人闪进院里。仔细一看,竟是崔闾长。小奈忙起身问:“闾长有事?”崔闾长道:“没事就不能来啦?我是一闾之长,爱上哪家就上哪家。”小奈说:“那你坐吧。”闾长便在板凳上放下大屁股。

小奈忽然嗅到了一股香味,急忙拿眼四处搜寻。寻来寻去,目光落到了崔闾长手中的布包上。闾长笑笑说:“瞅什么?拿来就是给你的。”说着递了过去。小奈接过来打开,包里是四张*灿灿的油饼。她瞅瞅油饼,再瞅瞅崔闾长,一张小嘴蠕动不止。崔闾长说:“吃吧。知道你肚里空,才拿给你的。”小奈羞惭地一笑,低头大吃起来。崔闾长说:“抬起脸,让俺看看你的小嘴。”小奈就抬起脸,顺下眼皮继续吃。不大一会儿,四张油饼全进了那张嘴。小奈伸舌头舔舔指头上的油,又冲闾长羞惭地一笑。

闾长问:“好吃吧?”

小奈答:“好吃。”

闾长一笑:“就白吃吗?”

小奈一愣:“你要干啥?”

“让俺尝尝你的小嘴。”崔闾长说着,就站起身一步步走了过来。

小奈慌了,一边后退一边喊:“不行,不行。”

“咋不行?”

“俺只能给一个男人。”

“装什么正经,油饼都吃了一肚子了。”

“吃了油饼也不行。”

“你个小婊子,还敢糊弄俺来!”闾长生气了,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鹰。

小鸡却不老实,一闪身躲过老鹰的爪子,嘎嘎叫着飞到了街上。

崔闾长做不成老鹰,整整衣裳走出院门。临走扔给小奈一句话:“甭忘了饼呵。”

第二年春上,小奈生了。

那天刚下了场春雨,催发出头一茬棠梨叶来。头茬棠梨叶是庄稼人的美味,入口绵软且没有异味,所以大伙都争着上山采。小奈拖着大肚子也去。来到一棵棠梨树下,见矮处叶子已被人摘光,就耸身抓住一个高枝,脸憋得通红想把它拽断。可树枝挺韧,一抑一扬跟小奈较劲儿。小奈火了,一边骂棠梨树的祖宗八代,一边加劲拽它。就在这时,小奈肚子忽然发起紧来。她知道事情不好,急忙弓腰托腹往家跑,但只跑几步就歪倒在一块麦田里。等让人发现,身下已有了个沾满脏土的肉蛋蛋。

这肉蛋蛋,是个丫头。

小奈让人抬回家,一见到杌子就说:“生了丫头你也得好好伺候俺,要不,来年俺没劲给你生儿子。”杌子把嘴一伸:“谁说不伺候啦?”忙去二叔家把麦子取回,磨成白面,又去别人家借来一升小米。白面做成油条,小米熬成稀粥,往小奈面前一放,小奈眉开眼笑。

几顿好饭吃下,立马催下了奶水。小奈吃饱了,把孩子也喂饱了,躺在床上觉得天宽地阔,不由地哼起小调儿:“一个星,两个星,叽哩咕噜擀油饼。油饼烂,烂半个,狗挑水,猫烧锅,老鼠在家蒸窝窝……”

可惜月子还没过完,油条和小米粥就没有了。杌子端了空罐子给小奈看,小奈不假思索道:“借去!”

杌子只好去借,跑了五家才借来两瓢小米。但几天后,瓢又成了空瓢。

小奈让杌子再借,杌子不干了:“光借光借,还不起怎么办?”

小奈道:“哪个女人坐月子不吃好的?你个孬包蛋。”

杌子不甘于挨骂,就想出话来反击:“养了个小熊丫头,还有脸要这要那。”

这么一说,小奈立马瘪了,脸灰灰地低头不语。过了半天才又想起一招:“你不让俺吃饱,俺今后不给你生孩子了。”

杌子狡猾地一笑:“能由得你?”

小奈就这话彻底击败,只好老老实实去吃粗的。

粗的不好吃,进肚难,出肚也难。小奈吃了几天糠拉不出屎来,只得让杌子用线砣子杆儿往外勾,在勾的过程中老是骂他。杌子也不恼,心平气和地去摆弄小奈的屁股。他自己拉不出时,却不劳小奈的大驾,都是自力更生。

没过几天,小奈却又有了口福。

那一天小奈听丫头啼哭,便又撩起褂襟喂奶。她觉得奶头让丫头咬疼了,急忙一拔,奶水唰地射丫头一脸。小奈去揩,揩到指头上盈盈欲滴。她想:洒了可惜,用嘴咂咂吧。这一咂不要紧,小奈就尝着那个甜呵,甜得舌颤心酥。她低头瞅瞅,见丫头正抱住奶头全力吸食,心里便隐隐涌上一股醋意。想了想,就把孩子从奶头上硬性摘下,一手端碗平放胸前,一手将那雪白的奶子用力捏弄。两只奶子捏毕,就有了白花花的半碗。躺篮里丫头在哭,她俯身说道:“甭哭甭哭。这奶呀,娘喝下也得不着,立马又回到奶子里让你吃,娘只是尝尝甜味。”劝罢女儿,端起碗一饮而尽。

看来,奶水回流的渠道并不畅,丫头再到娘怀里时,吮着吮着就吐掉奶头哭。小奈见丫头哭,眼中也滴下泪来:“丫头,你娘不好,你娘是个坏娘。”就把奶头再往丫头嘴里塞,丫头狠狠咬她也皱眉忍着。

可是第二天喂孩子,她见奶水正旺,又忍不住对丫头说:“丫头,这么多奶你吃不了,分给娘一点点吧,就一点点。”拿碗又捏了一些喝下。

从这以后,小奈每天都能尝到甜味。有这甜味作引子,再咽糠菜也好像不那么困难了。

丫头却一天瘦似一天。解包看看,一根根小肋骨历历可数。杌子皱着眉头说:“孩子怎么啦,得了干枯痨?”小奈不答腔,眼睛躲躲闪闪。

见丫头成这模样,小奈再不偷奶喝了。每当喂孩子,她便仰脸去看门外的天,似古时读书人目送归鸿的风度,极力不让内心馋虫苏醒。但馋虫好容易管住了,目光却在天上持不了多久。因丫头把奶头咬得太疼。

这时,小奈才发现,自己的奶水已是很薄很薄了。

几天后,丫头忽然不再吃这奶水。哭了两夜,把小腿一蹬再也不见动弹。

孩子不哭了,小奈却大放悲声。她不敢再靠近孩子,只远远地躲在一边,瞅一眼孩子,就浑身抖着哭上一气。

杌子也流了些泪。天明时他擦擦眼窝说:“甭哭了。一个小熊丫头,不可惜。”

小奈止住哭问:“你说不可惜?”

“不可惜,死就死。”

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

“我说的又怎么样?”

“你这样说,俺就不怕了。”

小奈嘴上说不怕,一见丫头还是浑身抖。杌子说:“你甭怕,我这就把她送社林子。”说完,用谷秸把丫头一包,夹在左腋下,右手持一柄小镢头出了门。从迈出门槛开始,走一步,就弯腰用小镢头在地上刨一下。

这是沂蒙古俗。人们认为,早夭的孩子都是坑人*投胎。这么一刨,就意味着小坑人*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。这么一走,就不再回来坑他(她)爹娘了。

望着门外这一串越来越长的镢印,小奈手扶门框呆立半晌。

埋掉孩子的当天下午,杌子去当了兵。

是崔闾长来叫他去的。他身后跟了两个穿*装的,一进门就取下长枪装子弹,一颗颗装上,再一颗颗抠下,一言不发。崔闾长说:“中央*要扩编,咱庄分了一个丁额,我谁也没舍得给,就给了你杌子。杌子你去吧。”

杌子说:“俺不。”

崔闾长说:“去吧。到那里吃香的喝辣的,过几年混个长官,骑大马挎洋刀。”

杌子说:“俺不。”

这时,两个兵就端起枪瞄杌子的脑袋,也不勾扳机,只在嘴里叫:“叭勾!叭勾!”

杌子就觉得脑壳子发疼,只好用两手一抱蹲在了地上。

小奈在一旁站了起来。她说:“兵也是人当的。杌子,你去吧。”

杌子说:“俺怕。”

小奈说:“甭怕,不该死的人,到哪儿也死不了。”

小奈把杌子拽起来,扭头瞅了一眼崔闾长,然后一字一顿道:“杌子你放心。你走了,俺好好干活,好好理家,谁也甭想占俺的便宜。等你回来,俺给你生个大胖小子。”

杌子听了这话,眼前渐渐蒙了层水影。透过水影,他忽然发现有一个小巧的东西在向自己移近、移近。接着,他唇上有了妙不可言的触觉。

杌子走了。一路上,他眼前老是晃动着那张小嘴的生动模样。

以后不管到哪,这张小嘴也不时闪现在他的眼前。

以至于半个世纪后,沂蒙山里还传开了白头发杌子从台湾回来,寻找那个樱桃小嘴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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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载《河北文学》年第11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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